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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子铺

原文:脸子铺·幻想世界

张大牛家的脸子铺很奇特,可做活脸子。脸子一回得做四张,为生老病死。四张成一套,一套卖一人。不论各路牛鬼蛇神,只卖有缘人。

1

行走江湖有两个不成文的规定:

一,出门不遮面的就是耍流氓

试想,一场武林大会,结集天下豪杰。但定眼一看,黑压压人群中又是达官贵人,又是王侯将相的。

且不说朝廷明令禁制私自集会,他们明知故犯,就说那各路豪杰不少都是绿林好汉朝廷要犯的,碰到这朝官,是该跪还是该跑,或者直接灭口呢?

遮个面就不一样了,大家心照不宣,看破不点破,默契的遵照江湖规矩来事。各不相犯。

二,遮脸不用脸子的都是穷鬼

混迹江湖中的都是讲究人,面罩面纱什么的,一块巴掌大的布,遮住脸不能凸现身份,彰显格调的。

谁知道碰到的是虾兵蟹甲小喽喽的,还是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万一触了霉头,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脸子这时就显得颇为重要了。既要低调又要能表现自己的高手风范,脸子上可得下足了功夫。

脸子盛兴,便分了派别,以工,形,意三大绝冠。

而张大牛的脸子铺却是独树一帜自成一派,讲的是一个活字。半死不活,死去活来的活!

天蒙蒙亮,张大牛摘了门前的红灯笼,开了张,便躲到柜台后打鼾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声音响起。“掌柜的,人呢?有卖买了,快出来。”接着,一个少年便踏进铺里。

少年一身劲装,腰间挂剑,眉目含星,双眸灵动。

“客官自便。”张大牛眼皮未抬,懒洋洋道。

“好啊……掌柜的,你这里的脸子太过敷衍,还有什么好货都――咦”少年大致扫了一眼,不甚满意,正想询问其他,却突然瞥到一张挂在架子上的脸子。

“这张脸子真不错,虽是狰狞鬼脸,却无凶神恶煞之气,反而透露出铁汉柔情之意。老板真是好手艺!”少年拿起鬼面,爱不释手。

“这是自然”听到有人赞赏,张大牛也不瞌睡了,起了身,摇头晃脑道,“这张脸子可是才做成的。”

“做的谁?”

“鬼面将军。”

“鬼面将军?可是江湖中人?我到未曾听过。”少年冥思苦想,不得结果。

“不是江湖人,是个大将军,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英雄。”张大牛神情肃穆道。

“鬼面将军长这样?”

“不错,鬼面将军天生鬼面,恐怖吓人,又自小经历人情冷暖,带一身煞气。后来碰到个好姑娘,融化了他的铁石心肠。两人结了姻缘之后,鬼面将军为了让夫人过上好日子,充了军,凭借一股狠劲和过人的才略当上将军。

有了财,有了权,很少人再能受的住花花绿绿的诱惑,但鬼将军依旧对他夫人忠贞不二,没有再娶任何妾室。可谓是铮铮铁骨柔情汉。”张大牛介绍的详尽,显然对鬼将军了解甚多。

“哈哈哈,好个铮铮铁骨柔情汉,与我持剑江湖行侠仗义有同工异曲之意。”少年放声大笑,笑得潇洒,笑得放纵。

“你确实是适合它。”张大牛也赞同的点点头。话却说了个本末倒置。

“掌柜的,我就要他了。”少年没有听出,大手一挥,豪爽道。

“十钱。”

“啊!这么贵?”刚刚的豪气已经冲天不见,少年变得有些扭捏道“掌柜的,我出门匆忙,没带够银两,能不能先赊着。”

“没钱,去去去,别家买去。”张大牛一听没钱,立马翻脸。

一般赊账是建立在诚信的关系上,两人初次相识,张大牛怎么可能凭空口白牙便赊账,以后不见人了,他找谁哭去。

“不行不行,方圆百里,我就碰见你这么一家脸子铺,武林大会马上开始,我若是再没有脸子,哪有脸进去。”少年苦着脸,“掌柜的,我祈年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向来有借有还,你就高抬贵手,将脸子赊给我吧,我来日必还。”

“你要去参加武林大会?”张大牛奇怪的问,“那里可是高手如云,你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子,凑什么热闹。别逐名追利不成,反而被人教训了。”

“掌柜的,你可别小看人,我可是很厉害的,而且也不是为了逐名追利,只是为了结交群雄。”少年睁大双眼,怒目而视,反驳道。

“你这哪里是求人的态度,真是不懂礼数。去去去,拿走吧。”张大牛不恼反笑,摆摆手,如同宽容的长辈包容着调皮的小辈。

“当真?”少年一听,刚还龇牙瞪眼的,又瞬间笑颜如花。

“当真当真,去吧。”张大牛躺回躺椅上。

“掌柜的,钱我一定还你。”少年踟蹰的走到门口,又回头冲张大牛喊了一句,这才脚步轻快的离去。

次年冬天,雪花纷飞,张大牛如往日一般惺忪着睡眼,摘了灯笼,开了铺子。

正打算回去继续睡觉的他突然看见门口有个包裹,里面有钱,十钱,还有一张纸条,写:多谢掌柜仗义疏财,特此偿还。祈年。

“倒是懂礼貌不少,字也不错”张大牛嘿嘿笑着,拾起包袱继续进去打鼾。

2

一场天灾,轻易搅碎了来之不易的安稳。连年饥荒,往日纷纷嚷嚷的街巷已经哀声遍地。

百姓尚且食不能裹腹,商铺又哪里还有生意。张大牛坐在摇椅上,盯着屋顶目光游离,许久之后,发出一声叹息。

“掌柜的在吗?”小心翼翼的询问同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一起进了铺里。

张大牛坐起身,见店里站着位身穿褪色旧布衫,面色苍白的青年,对视之间,青年对张大牛点头微笑。

张大牛一愣,道:“客官自便”

“掌柜的别来无恙”青年哑着声抱拳,接着从怀中掏出鬼面,晃了晃。

“是你?你怎么……”张大牛诧异道。

曾经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历经沧桑,眼中灵气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内敛和坚韧。

“一言难尽。”祈年叹口气,“如今饥荒连年,朝廷的拨款却只养肥了贪官污吏,照样饿死救济的百姓。我便将贪官的名单列了一份,报上了官,却被赶了出来。”

“那些贪官权势滔天,衙门就是想管也不敢管唉”张大牛也跟着叹气。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这件事,便不再指望他们,打算去将那些贪官家翻个底朝天,去劫富济贫。本想他们贪了污犯了法,绝不敢大肆宣扬,但还是惹上了大人物。

对方在江湖上重金悬赏,导致我被大肆追杀,不得不东躲西藏。但还是被找到了,原以为在劫难逃,却有幸碰到剑仙林佑保了一命。可惜我受伤太重,终生不得用武,才落得如此。”说话间,祈年无喜无悲,神情是无尽的落寞与无奈,那是壮志未酬的无奈。

张大牛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改该说什么,只是张口无言。

好在祈年需要的只是诉说罢了。他没等张大牛回答,转身去挑脸子。

“还想混江湖?”张大牛不解的问。

“不混了,武功都没了。”祈年苦笑道。

“那还要脸子做甚?”

“也许为了留个念想。”祈年挑好了脸子,拿起仔细打量,“掌柜的,这新郎面做的是谁?”

“醉新郎林庸”

“没听过,能否说来听听。”

“新郎林庸,在迎娶青梅竹马的新娘途中时,因为长相俊美异常,被一位高官相中,一路尾随。在两人将行夫妻之礼时,突然发难,将林庸抢走。迫于家人和妻子被威胁,林庸不得不束手就擒。

那日良辰吉日,本该花好月圆,却祸端横生。林庸身穿新郎喜服,坐在那高官的轿子上,要了酒,烂醉如泥的被抬进府里。一夜过后,林庸羞愤欲死。但为了不祸及家人,忍辱偷生。于是终日醉酒,醉生梦死。”张大牛说时无刻意融情其中,却依旧听的人唏嘘不已。

境遇不同,但情感共鸣,祈年不由悲从中来,“以醉酒逃避,不愿认清现实,可悲可叹。不过,我们不像,一点也不像,他没有能力反抗,但我有!既然江湖之中不能伸张正义,那我便参加科举,入朝为官,清廉爱民,做个父母好官。”祈年声音不大,甚至因为身受重伤有些虚弱,但字里行间,情真意切,可见皆发自肺腑。

“这脸子,不适合我”祈年将脸子放回原处。但伸出的手却迟迟没有收回,手上依旧抓着脸子的一端。似乎那脸子有着神奇的魔力,让他脱不开手。

祈年皱眉,他心中竟有隐隐不舍。僵持一阵后,祈年又将脸子拿起。“算了,就要他了,掌柜的,还是十钱吗?”

“没错。”张大牛应答。

祈年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十钱,递给张大牛。眼神却不经意扫过张大牛身旁的柜台。

说了句再会后,祈年便迈着缓慢,蹒跚却坚定的步伐走了。

目送祈年离开后,张大牛也看向柜台,暗道一声糟糕,便又回去躺着了。

3

街还是那条街,人却不是昔日人。

清明时节,冷冷清清的街道,时不时路过几个快步行走的生孔。绵绵细雨,阴阴郁郁,纷纷洒洒,打在空中飘零的花纸上,落地、侵湿、混泥、碎裂。

张大牛祭祖之后,又拿出一踏纸钱,蹲在门口,烧给孤魂野鬼。

“掌柜的好大雅兴。”突然,一道声音说道。

同时,一双长筒黑靴出现在眼前。抬眼看去,是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表情冷峻。

那侍卫身后,还有一顶由四人抬着的银顶皂色盖帏暖轿。那声音便是从轿子中传出的。

“先生何出此言?”张大牛皱眉,起身拍拍衣衫问道。

“这活人尚且管不来,竟还有闲心管孤魂野鬼。可不是好雅兴。”那声音又说道。听声音似乎是中年男子,但又略显中气不足。

“人也好,鬼也罢,同样是管,有何差别?恕不奉陪。”拱拱手,张大牛进了店。

未曾想,轿中之人也下了轿,踩着一双青石色缎补绒花靴,踏过泥水,跟了进来,“掌柜的此般无礼,可非待客之道。”

来人一身华服锦衣显然非富即贵,张大牛道,“客官自便”

“嗯”那华服男子微微颔首,便细细挑了起来。每一张脸子他都瞧的仔细,而男子的身旁,那名持剑的侍卫紧随其后。

“这些年,我去了不少脸子铺,也收了不少堪称绝世佳作的脸子,却没有一个比从掌柜这里得的脸子合心意。”华服男子边打量脸子边说,语气不快不慢,不轻不重。

“先生抬爱了。”张大牛没有半分被夸赞的喜悦,只是面无表情道。

“是吗?这些脸子都可称上品,但我曾经两次前来却对其他的视若无睹,魔障了般,只拿其一。”华服男子说道,语气逐渐加重。

“许是有缘。”张大牛看向侧着对着自己,依旧仔细观察脸子的男人,脑海中却没有相似的身影对号入座。

“的确有缘。江湖传言,有一家诡异奇极的脸子铺,可做活脸子,一次做四张,四张成一套,一套卖一人,不论牛鬼蛇神,只卖有缘人。说的,可是掌柜家的?”

“应是如此”张大牛心中千万思绪一闪而过,最终点头应答道。

“那我买的脸子应属一套,不知有那个荣幸见识见识那神乎其传的活脸子。”男子抬头,阴翳的目光紧紧盯着张大牛,似一条吐着蛇信子正在狩猎的毒蛇。

“时候未到。”张大牛只觉一股寒气瘆人,从头顶渗透到心底,但他还是回视那男子,一字一顿道。

然而,话音刚落,只听利刃出鞘声响起,下一刻,一把银光锐利的剑刃架在了张大牛的脖子上。接着一条细小的血丝划过冰冷的剑刃跌落在地。

“掌柜的给我讲的故事可都没有讲完呐!鬼面将军征战一生,没死在敌人的刀剑上,却是在同僚的迫害中。醉新郎终日迷醉,终有梦醒苦断肠时。这与我之前的经历何其相似。你说,是不是下一张摆在这里的脸子就是我?”男子的目光愈加凛冽阴森,语气也愈加低沉阴郁。似乎下一刻他就会让这里血溅三尺。

明白了眼前的人就是祈年,张大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记忆中那灵动坚韧的身影与眼前的整个人散发阴沉又冷酷气息的华服男子重叠在一起。

他叹了口气,道:“命由天定,事在人为。脸子是你自己选的,路也是你自己走的。这里的脸子不是用来遮面的,而是为了表露心声的。你与那脸子真正相同的是寄予在脸子上的情感。而不是不断去放大的那微不足道的相似之处。”

祈年冷笑不语。

“你不妨在仔细回想选择鬼面将军和醉新郎时的情感。你希望自己和鬼面将军一般既能有所成就又有铁汉柔情。同时你又知道自己与醉新郎一样,执迷不悟,逃避现实。”张大牛说完,不去看祈年,而是目光落在了一处角落的脸子上。“不去看看你的第三张脸子吗?祈年。”

祈年目光微闪,表情松动,他伫立原地,拧眉沉思。良久,才对侍卫摆摆手,径直走向他的第三张脸子。侍卫收了剑,亦步亦趋的跟上。

十几张脸子,祈年看也不看其他,伸手取下一张阴阳面。便抬头看向张大牛,也不说话。

“这是阴阳判官林水。”张大牛一边取出手帕擦脖颈的鲜血,一边说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时候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更多的是身不由己。他是,我也是。”祈年似感慨着林水,也曾感慨着自己。

“我曾经也想过清明廉政,对得起朝廷,对的起百姓。但后来……”祈年勾起嘴角,将阴阳判官面带到自己脸上。两袖一甩,道一声“走”。便走出铺子。

侍卫将一锭银子递给张大牛,再次紧跟着祈年离开。

4

一翻风起云涌,一场大浪淘沙。

彼时难能可贵的安居乐业太平盛世近在眼前。

就连天上肃冷的银月也柔和了不少。

张大牛铺子门口的灯笼在月光之下转为了幽幽绿光。

铺子大门打开又闭合,却没有看见人影出现。

“掌柜的听的到吗?”苍老的声音在铺子里响起。

原本黑暗的铺子突然灯火通明,闪着幽幽绿光,照的整个铺子诡气森然。一道漂浮的佝偻身影也在灯光下显现。

张大牛惺忪着睡眼,从柜台上起身,道“客官自便。”

老者伸手捋了捋白须,笑呵呵道:“掌柜的还是老样子。”

当张大牛看见老者手上拿着的少年面,沉默了一下道:“好久不见,祈年。”

“掌柜的,我知道这张脸子做的是谁。”祈年举起手中那张眉目含星,轻狂潇洒的少年面,顽童般大笑着说:“他叫祈年,是不是啊?”

“是”张大牛含笑点头。

“掌柜啊,祈年的故事,我最清楚,这回,我给你讲。他啊,从小便向往逍遥惬意的江湖生活,希望成为一名行侠仗义的侠客。于是,他拼命习武,日以继日。

可是等他今日江湖的时候却发现,原来江湖这么复杂啊,没有快活逍遥,恣意妄为的潇洒,有的只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算计。

后来,他得罪了权贵,被废了一身武功,也落下一身的病根。黯然的退出江湖。

但他没死心啊,他还想着造福百姓,除暴安良呢。于是他弃武从文,一路艰辛,官拜从一品户部尚书。可没想到,在那腌臜泥潭摸爬滚打时,他却丢失了本心!成为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大贪官!

本以为他就会这么混混沌沌一辈子,但是啊,新帝登基,手段强势,将朝廷的毒瘤连根拔除了。

对此,他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开心啊,太开心了,因为圣上是个明君啊,是个心系苍生的圣君啊!在他死之前,脑海里闪现过往种种,才发现,他还是想做那个横冲直撞的傻少年。哈哈哈”祈年笑得疯癫,笑得开怀,沙哑的笑声回荡在诡异的铺子里。

张大牛听的认真,时不时点点头,打趣道:“幸好你上次给的钱多,不然这回可付不了钱。”

“我记得,你之前柜台不是放着冥币,这里应当是收冥币的。”祈年从怀里摸出一踏冥币,晃了晃道:“够不够啊。”

“够了,还多了。”张大牛只抽了一张,剩下的退还。“装好吧,总能用得上。”

祈年将面具带下脸上,笑嘻嘻道“掌柜的,快看我。”

这一刻,祈年脸上的少年脸子不再是僵硬呆板的模型,反而带了灵动的神采,脸子眨眨眼,冲着张大牛微微一笑,灿若星辰。

“好啊,好啊。脸子活了,我看见了。”张大牛也跟着笑。

“掌柜的,我走了。”祈年语气轻快道。接着身影变得虚幻,最后消失不见,徒留一张脸子,留在原地。

人事纷杂,所谓活脸子,活的其实是人心。活的是死寂重燃后的初心。

张大牛弯腰捡起地上的脸子,用袖子仔细擦拭干净沾染的灰尘,将新收的活脸子珍惜的收进了自己的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