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原文:父子·幻想世界
1
凛冽的河水灌入口鼻,随后涌入胸腔,在高强度的水压之下心肺几乎蹦裂。我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时间从线性变为平面,往事逐帧在眼前浮现。
呼。
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我从噩梦中醒来,浑身被汗水浸湿。
看了眼床头的手机,12月27日,周日,8点04分。
客厅里传来典雅悠扬的钢琴声,我从卧室起身挪动沉重的身体循声走去。
是小雷在练琴。
他穿着白色衬衣,斜坐在钢琴前沉浸忘我。此刻阳光大好,挥洒在他身上映出白色光晕,细碎的刘海遮住眉眼,瘦小的身躯伴随节奏摇曳,手指在黑白琴键间穿梭编织,气质忧郁,姿态写意。
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我抬起头看见余音如气泡漂浮至天花,然后啪的一声,散开隐去。
爸,你醒啦?小雷转身对我说。
你不会是在练琴吧?
哈哈,您可真幽默,我做了早餐在餐桌上,刚吃过了,您吃哈,我再练会儿。
我挠着头走向餐桌,看见餐盘里放着切片平整的吐司,单面煎蛋,以及一杯牛奶。
实话说,如果不是他叫我爸,我完全不认为眼前的小子是我儿子。
2
截止昨晚之前,小雷还是个让人无比头痛的问题少年。
成绩常年倒数,打架斗殴骂娘。平常说话做事吊儿郎当,总穿着加大码的深色帽衫走街串巷。
就学这么个钢琴,三年了,用脚弹琴的次数比用手还多,一首小星星都弹不利索。
老师天天叫家长,学校门卫大爷都把我当兄弟。周三,我就因为他打架,刚去过一躺学校,被老师家长轮番指责,挨打的小孩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本来周六想着带他上医院,好好和对方道个歉,这小子犟得很,死活不肯,还差点和我动手,我气的上头,打了他一巴掌。
所以我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低眉顺目,温声细语的小孩和我儿子小雷划上等号。
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劲,这小子说不定又在谋划着些什么幺蛾子。
我怀揣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围绕着小雷来回踱步,仔细打量着他。
怎么了爸?小雷停下练琴的动作看向我。
我没回答,还在想。
今天别开车了,休息一天吧。
好,你?我含糊应着,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我?小雷歪着脑袋笑,一幅天真烂漫摸样。
自他妈走了以后,很久没见他这么笑过了。
我不清楚小雷发生了什么,变成眼前这样,但其实心里挺后悔的,昨晚是我第一次打他,我不该打他的。我觉得一个父亲最无能的时刻,大概就是打自己小孩的时刻了。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不由自主的伸出右手,摸向他的脸颊,还疼吗?
小雷脖子向后一缩,轻轻推开我的手回答,没关系爸,已经不疼了。
他一躲,我的心就跟着沉了下去。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刚好见客厅地面有一滩水渍,连忙从阳台拿来一根拖把杆子拖起地来。
哪里来的水呢,我一边拖地,一边反复问着。
我明白,我不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可也从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从小我就内向,爱哭,我爸看不上我,觉得我不像个男孩。他要么嘲笑我,说我哭鼻子没出息,要么就直接打。
越打我就越哭,越哭他就越打。
从小到大,他从没问过,我为什么哭。
小学有次期末考试,同桌的笔坏了和我借笔。我刚好有两根,一根好的,另一根不大利索。我当时想都没想,就把好的给了同桌,自己用了那根不利索的。后来果不其然,考试后半程那支笔写不出字,我也因此考了个垫底的成绩。
我爸看见成绩单,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我那次哭的很惨,因为疼,更因为心里委屈。
此事可视为我人格的某种缩影,不擅长释放善意,更不擅长解开误会。
与孩子亲密相处的过程,更加放大了我人格的缺陷。对孩子而言,我以为的好并不算好,我以为的错也常是误解。
眼看着小雷长大,我和他一起玩,一起说话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他的烦恼,他的困惑,他的恐惧,乃至于他的快乐,我都理解太少。
越来越多的沉默将我们彼此间的空隙填满,我彷佛看见忆里那个小小的小孩变成了一匹高大的白马慢慢跑远。
3
午饭我做了四菜一汤,和小雷坐下面对面吃着。
可乐鸡翅、清蒸鲤鱼很快吃去大半,菜花炒肉略被动过几筷只有蒜蓉油麦菜无人问津。
小雷不爱吃菜,看来这点依然未变。我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小雷便伸出筷子夹走了几片油麦菜。
那个,昨晚,那之后,你去了哪里?我一边问,一边也装模作样的把筷子伸到了菜盘里。
其实我也不喜欢吃蔬菜,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吃蔬菜都会生理性的出现反胃想吐的反应。
哪之后?小雷抬起头看见我在吃菜接着说,别勉强自己,爸。
我打了你之后。我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故作镇定的问他。
啊,你不知道吗?小雷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玩味,彷佛在等待着什么。
脑海中隐约浮现了些零散的画面,小雷夺门而出,我向外追,夜色寂静,我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无人的街道狂奔着……
伴随着记忆的一点点推进,我的脑袋剧烈的疼痛起来,画面到这里就停了,后面的事情,我竟全然想不起来了。
此时电视进入午间新闻,说是昨天夜里,有个中学生投河了。
事情刚讲了一半,被小雷拿遥控器切了台。
哎,等会儿,听完。
我不喜欢那个主持人的声音。
啊,声音有点过分热情。我点头表示认同,看菜都吃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去厨房盛出两碗番茄蛋花汤来,走到餐桌时才发现地上又无缘无故多出了两滩水。
我来爸。小雷积极起身,捡起阳台的拖把杆子拖起了地。
我就纳了闷,到底哪来的水呢。
我目光在屋子里扫动最终一无所获。
……
爸,下午游泳去好不。小雷麻利的拖完地,搂着我的肩问。
我身子一僵,没想到这小子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了,也没想到这小子会主动对我作出这么亲昵的动作。
咳,我怎么记得你不喜欢游泳呢?我再度发现了这小子一个反常的变化。
嗨,老黄历了。小雷笑着摇头向他的房间走去,我收拾东西去啊爸。
我自顾自的点着头,心里却浮现出更多的疑惑。
4
泳池里小雷如同浪里白条,穿梭自如,我坐在泳池边,只觉思绪混乱。
小雷是怕水的,这绝不会有错,以前带他来过好几次泳池,他都反抗激烈,撒泼打滚,就是不愿下水,后来也就作罢了。
其实我小时候也怕水,但我爸不管,他觉得男人怕什么就要克服什么,所以好几次都是直接把我踢进水里,我是在喝了半池子水的折磨下才学会的游泳。
可关于小雷是何时学会游泳,我反复回忆,想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下来比两圈啊,爸。小雷浮出水面,将泳池里的水扬到我的身上。
小雷,你什么时候会游泳啦?
早该会了。小雷答非所问,语调随着情绪下沉,接着又说。就赖你。
赖我赖我。我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氛围连忙道歉。
爸,知道我为啥打那小子吗。
为啥啊?
他说他爸喝完酒,坐了你的专车,吐了一后座,完事儿你看是熟人,不仅没收洗车费,还免了单。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点头。
他说他爸第二天酒醒以后给了你差评,这不找揍嘛。小雷说完转身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边游一边招手喊着,来,比两圈爸。
周围是嘈杂的人群,耳边尽是笑语欢声。我笑骂着跳入池子,将头潜入水下,眼前小雷的身影忽远忽近。
5
离开游泳馆,我骑单车载着小雷回家。
傍晚的风很轻,拂过面颊酥酥麻麻的,风里有香甜的味道,我左手端着橘子汽水,右手把着车头缓缓的骑着单车。
小雷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我背后,环抱着我,脑袋伏在我的背上,喝橘子汽水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可爱声响。
好久没有骑过单车了,这辆破车有些生锈,蹬起来咔嚓咔嚓的晃动。
想起小时候我爸也是这样骑着车接送我上学的。
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一大片金色的麦田,单车走过田埂,风裹挟着无数麦穗起舞,打在脸上痒痒的,我也是这样伏在父亲的背后,看着两侧电线杆上停留的鸟,一只只的数过去。
那是我所能想起的,与父亲有关,少有的温情画面。
咣当。突如其来的状况将我从宁静氛围里唤醒。
一根钢管砸在面前位置,我急忙拧动单车车头,同时按下刹车停下。
眼前是三个二十出头小青年,身穿黑衣烂洞牛仔装,头发高耸入云,五颜六色,如同彩旗在风中招展。
“大叔,小畜生把我弟给打住院了,这事儿怎么算?”当中的小青年应该是这个非主流团伙的话事人,他扛着钢管走到我面前恶狠狠的问着。
我把单车停好,看了眼小雷,只见他一幅惊讶摸样,于是将他护在身后。
小畜生骂谁?我笑着问对方。
小畜生骂你儿子。小青年气势冲冲的回答。
大哥不对呀。小青年身边的两个马仔连忙提醒。
小青年意识到自己挨了骂,暴跳如雷,嘴里一边问候着我十八代祖宗,一边拎着钢管冲了上来。
我急忙侧步横移,伸出右手为小雷挡下这一棍。
这一棍看起来势大力沉,打在手上却毫无痛感,看来这小青年也没敢下狠手。我看能打出去,当即也不废话,右手捏住钢管,左手一个直拳照脸打去。
小青年鼻子冒血吃痛后退,剩下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挥拳打来。
我挡在小雷面前寸步不移,左手卸开一人,右脸硬吃一拳,然后挥打起手中钢管抡在对方头上。
我寻思这三个小青年还是过分低估一个成年男性的力量,尤其还是一个常年锻炼的成年男性。三人拳脚打在我身上毫无痛感,于是手中钢管挥舞的更起劲了,打的三人节节败退连连求饶。
我正打算撂句狠话,然后骑车带小雷跑路。没想这时从胡同外又进来了四个人,看打扮显然是一伙的。
我退站到小雷身前,环视面前的七个小青年,心想完蛋要栽。
只见对方并无进一步行动,彼此交头接耳指着小雷说些什么。
几人本来怒气冲冲,说着说着忽然面色突变,惊叫连连转身落荒而逃。
我隐约听见了投河、溺水之类的话。
许多模糊的线索渐渐连到一起,小雷的变化,失去的记忆,疼痛的头部,投河的少年,无故的水渍……
晴空之下,一声惊雷在我心底炸响。
6
家里的积水越来越多了,我埋头拖地,却怎么都拖也不干净。
天色暗了下去,地面一个又一个水渍倒映着微弱的天光,构成了颠倒且破碎的世界画面,一切都不真切,一切都不可挽回。
爸。小雷的手轻轻的放在我的右肩上。
我放弃拖地瘫坐在地上,心里似乎破开了一个大洞,夜风呼呼的从我的身体穿过,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出。
怎么办呐,怎么办呐小雷。我双手覆面,低声说着。
小雷没有说话,转身打开电视,换到了晚间新闻频道。
时间刚好,依然是中午的那个主持人,依然是中午的那个新闻事件,说是在周六夜晚有一个中学生因为与父亲发生争执投河自杀了,父亲及时发现跳入河水救出孩子,最终自己抽筋脱力沉入水中当场溺亡。
新闻结束后,电视发出刺耳的盲音,小雷关掉电视,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
我听见滴答滴答的滴水声,那声音愈发密集彷佛一场大雨将要来到。
所以,我死了是吗?
小雷重重的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会以为那叹息来自一个垂垂老矣的人。
给我把伞吧孩子。
没用的爸,雨每天都会如约而至。
多久了?我无比平静的问道。
7300天。小雷回答,然后缓缓的在我身旁坐下,与我并肩一同看着窗外。
7300天小雷他……因为内疚整整被困了二十年。我心里涌起一阵浓稠的苦涩。
夜已经深了,窗外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怪不得,怪不得小雷琴弹的那么好,游泳那么厉害,完全成为了我不认识的小孩,哦,他独自承受着这7300天的记忆,整整二十年,那现在的他和我也差不了几岁了。
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沉默许久,我回头看着小雷说道。
不了爸,我想通了,要放过自己了。小雷仰起头看向天花板。
我和他一起抬头望向天花板,什么都没看见。
他打开手机电筒,白光打在天花,密密麻麻的划痕触目惊心。
内疚,忏悔、发疯、发狂,一次次,到如今,完完全全的麻木了。爸,我累了。小雷一字一句的说着,脸上是我未曾体会过的寂寞与疲惫。
该结束了孩子。我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会结束的。小雷伸出手,握住了我,黑暗中他的手掌无比宽大温热,如同我的父亲一般将我包裹。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我的精神开始涣散,我握紧小雷的手,我的父亲,那些童年时光,小雷的降临与成长,所有的爱与委屈,都在我时间的隧道里逐渐远去……
做我的小孩,辛苦了。
爸。
我听见远方的呼唤,大雨终于降落。
……
凛冽的河水灌入口鼻,随后涌入胸腔,在高强度的水压之下心肺几乎蹦裂。我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时间从线性变为平面,往事逐帧在眼前浮现。
呼。
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我从噩梦中醒来,浑身被汗水浸湿。
看了眼床头的手机,12月27日,周日,8点04分。
END